Cyril Duval 又名 Item Idem,是一位通过融合概念来解构消费主义的艺术家。生于巴黎,移居洛杉矶的他与我们讨论了他对受众的研究,继而从中反思当下,并探索流行文化的社会文化意义。
“山寨”指的是中国语境下奢侈品牌的翻版产品,Shanzhai Biennial(山寨双年展)则是在这种文化影响下诞生的艺术群体,成员包括了你和你的两位搭档,Avena Gallagher 和 Babak Radboy。你们是怎么接触到山寨文化的?
就个人而言,我已经围绕着山寨这个主题做了十年作品了。2003到2008年那段时间,我住在东京,也会去中国,那时候山寨的概念正在慢慢成形。我在雕塑里会用很多自己收集来的成品,将资本主义近期的形态和广告上的失误累积起来。旅行期间,我会和这两个拍档保持联系,一段时间后,我们决定用这些东西做点什么。
我们最先想到的是以店铺的形式陈列它们,但后来走向了一个更概念化的方向。简而言之,我们不是要围绕山寨的主题做作品,而是要成为山寨本身,做一个山寨品牌。山寨起源于深圳的电子冒牌产品,但其中最有名的大概还是时尚类的冒牌货。仔细观察后你会发现,山寨存在于不同层次的中国生产线上。我们想要体现这种创造精神,但我们无意成为体系的一部分,而是要成为食物链最顶层的一员,成为山寨最纯粹的本体。
每一次转化的最终成功都像是一个全球性的艺术作品,一个融合了市场推广、平面设计、时尚和视觉大片的多媒介设计产品。第一次双年展时,我们只做了宣传品牌的虚拟商品和广告片。真的有人会来向我们咨询产品相关事宜,但产品压根没有实体存在过。
看起来你们最热衷的目标就是转化。在山寨双年展中,你通过“广告抽象”的手法转化了广告,以将其区分于企业审美。能再解释一下这个概念吗?
只有在总体富于微妙性的情况下,图像才会产生独特的审美。时装语汇就是一个容易上手的概念,但必须要转一个弯,才能用它表达一些不同的概念。第一届山寨双年展的灵感来源是中国艺术家岳敏君,他绘制夸张、重复的笑脸,并以高价出售作品,同时,他也是被山寨得最严重的画家。我们将此作为了创作出发点。
第二届双年展则是以严肃喜剧的精神来探讨山寨。我们做了一条酷似 Head & Shoulders 沐浴露瓶身的亮片裙,然后用 Prince 和 Sinead O’Connor 的《Nothing Compares 2 U》做了一条宣传视频,我们想用中文版做背景乐,但一直找不着,后来碰巧在一个小网站上看到了一个用中文唱这首歌的变装女王。我们就让中国助理炒下了歌词,再请模特对口型。视频做成后,我们还发给了中文版歌词原创者。所以说最后的置换有五层,将熟悉与稀奇的元素彼此混合。
你们的歌曲选择也很有趣,等于是在说“没什么比得上”真品。
对,就像是消费者和产品之间的情歌,也表达了对产品自身和对山寨的热爱。我们在 MoMA PS1 做了一个假纪录片,说我们是来自一个名叫山寨的城市的策展人。很多人都信了这套说辞,我们就顺水推舟,说这位模特是音乐节的挪用主义大师,正和 Daft Punk 在中国巡演。我们沿袭山寨精神,编造了这一系列故事和谣言。
你们想塑造一个复杂的品牌身份,并把这背后的商业运营都展现出来,是吗?你们模糊了艺术与广告的界限。
的确,而且我们在做作品时十分小心,会确保做了足够的调研,而不是像街头品牌那样直接把两个logo并到一块儿。我们的手法更概念化,我们也更像雇佣艺术家。比方说,第一届双年展其实是北京设计周请我们制作的,我们在《周末画报》这本中国最重要的时尚刊物上发布了以岳敏君为灵感的宣传片。起初,我们的计划是保持自我,并以品牌的名义进行广告宣传。其实“品牌”或者“群落”这些词汇都不能准确概括我们的行为,因为我们的概念更具有流动性。
除了山寨双年展,你们还有另一个品牌名,Item Idem。跟我们说说这个名字的含义吧,我查了下,发现它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“一样的。”
没错,这是我年轻时在艺术学校靠直觉选出来的一个名字。Item Idem 是我作为艺术个体自我宣传的方式,一个涵盖我所有艺术行为的品牌。我做过设计、建筑、创意指导、造型、雕塑、装置、表演……很多很多。但总有人想对这些概念和领域进行分层:艺术还是时尚还是设计,大众还是奢侈,概念还是视觉。Item Idem 则是代表兼容和平衡,我所做的事情也涵盖了很多面。
所以,你也很难将我归位某一类。中国祭祀中的烧纸行为是我们山寨双年展的延展,其中包括了涉及知识产权的假标示、产品和品牌形象等等,是将消费主义和精神性联系起来的谜一样的存在。这两者是怎么在同一个物体上共存的呢?我在中国做了很多研究,想要找到问题的答案。不过,我现在和时装、设计的关系没有以往那么紧密了,我的作品也发生了变化,但还是非常的 Item Idem。
这种模棱两可是你故意而为之吗?你是否在不断的转换间拥抱了一种神秘感?
我和大家一样,都要考虑固定的参数,譬如“你在做什么,怎么样通过它谋生”这类基本问题。这些基本问题有时候会影响你的创作,但对于艺术家来说,不被这些问题限制创造力是十分关键的。所以首先你得尊重自己作为艺术家的身份,然后在此基础上随着环境变化。我总是想学新技能,和新的伙伴合作,做一些……不是和人们预期相反,而是人们意料之外的事。我的下一个项目是拍纪录片,它会有别于我之前那些光彩夺目的、奇怪的、或者让人眼花缭乱的视觉语言。我很好奇人们会如何去解读它。它没有那么好懂,但我觉得还算合适,因为对于更深入的话题,这种手法属于必须。
更具信息普及性。
更有内容,也不那么漫无目的了。是啊,我都快四十岁了,我得做些有意义的作品,而不是酷和有趣的东西。
简而言之,你准备好展示结论了。
没错。我的作品变得越来越严肃了。我在做的新项目就是之前中国烧纸文化项目的总体沉淀,并结合考虑了中国的生产方式和习惯。由于传统手工艺被大众生产取代,烧纸物件也发生了变化。现在葬礼上烧的物件包括了和消费主义息息相关的路易·威登手包。他们的审美就挺山寨的。对我而言,最有趣的一点在于冥间物品在包含真实形状和感情同时,也是一个假冒品,或者说是一件商品的躯壳或影像。我开始在LED基座上用硅酮把他们做成有些 Damien Hirst 影子的雕塑,也就是被放大版本的消费产品,仿佛宗教圣坛一般。
跟我讲讲你接下来的纪录片吧。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着手电影的。就个人而言,我对电影的听觉方面的实验性探索很感兴趣。
这个新片叫《Tales of Fortune》,我准备明年发布。名字本身的二元性就很有 Item Idem,“Fortune”象征财富,也是命运、消费主义和精神性。我带着摄影机稳定器、iPhone、GoPro 环游亚洲,采访了对此有所了解的艺术家:抓鬼、风水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历史学家,纸钱手艺人、零售商,各种各样与之相关的人。这部片子具备纪录片的形态,但也会慢慢演化为奇怪的视觉艺术品。我把所有的内容都转为了中英双语,因为我想让它变为文化交流的桥梁,而非一个西方人向西方观众介绍中国的片子。
现在我做出的实验越来越多,不过起初其实挺害怕自己在技术层面无法驾驭它的。这方面,我和一位名为 Cheng Ran 的当代艺术家、电影制作人的合作最密切。我们一起做了《JOSS》,短片在宗教音乐背景下记录了纸质祭祀物品缓缓烧尽的过程。这应该是我们这一系列作品的开端。《JOSS》是一个完整的合作,但从那之后起,我就开始单干了。
我去年做的电影都是在以虚无的态度预测特朗普的崛起,带着些许忧郁、奇怪的元素。在《NUII》里,我让漂亮的模特在加利福尼亚沙滩上损毁我做的20个皮纳塔。皮纳塔指代的是类似孟山都的市场推销手段和宗教性消费理念,比如3K党,特朗普,山达基教等等一系列将钱具体化的事物。每一个皮纳塔都红白相间,也就是可口可乐和纳粹爱用极端宣传颜色,和极权主义息息相关。在此之上,我加入了黄色。这是一部烧了35分钟特朗普的片子,很暴力,很悲伤,但在黑暗之下,人们依旧能察觉到流行文化的影子。我在去年特朗普上任的那一天公映了这部片子。
将暗黑转化为流行是你让作品更好懂的方式吗?同样震撼,却更具趣味、更古怪,让人更好消化。
的确。我想通过各种情感触及受众,趣味和幽默是其中很重要的元素。我自己在看艺术时,我会想爱上它,想要被娱乐,也想变得不安。好的艺术作品会具有这一切品质,它可以十分轻松,也可以十分严肃,它必须对人有所启发。艺术市场的存在属于必须,但我很少带着商业艺术的思想包袱进行创作,也许我应该多考虑一下商业因素,但受众是我考虑的第一位。
《JOSS》是几年前的作品了,但还在博物馆里巡回展出。它在悉尼的 White Rabbit 收藏馆展出了四个月,这个收藏馆是世界上最大的中国艺术收藏地之一。电影是作为一个很棒的视频装置的一部分被展出的,他们给我写了封邮件,描述了观众的反应:大家都很敬佩,观众很安静,需要讲话时也会压低声音,有些人甚至哭了起来。这大概是我收到的最棒的邮件,也让我哭了好一会儿,因为这真的很棒……是我所有付出的最好回报,让我知道我给观众的生活带来了不同,哪怕这种不同只有一分钟。这才是最重要的,我觉得艺术家需要能让我们纯粹进行评论,而不是一味批判的空间。我们得懂得趣味的重要性,从政治性和超政治性中抽离开来。
这让我想起 Nina Simone 一句描述艺术家使命的话。她认为每种艺术家都有义务去“体现自己所处的时代。”
我很喜欢她。很多伟大的艺术家都会以政治为主题,通过表演和极端行为进行创作。我不是在说我们都应该这么做,事实上,我觉得很多人不这么做是一件好事。我有时候会做这些,但并不会一以贯之,因为我不想被定义为只关注这一件事的艺术家。我喜欢解决难题,但是是以打开更多可能性为目标,而非是从单一角度去固化它,不然就成视觉营销了。寻找创建对话、引起思考、自省的方式,或者是让观众大哭、大笑才是我的目标。引起的对话内容根据作品内容而变,和崇高壮美的概念息息相关。艺术品的诞生应该给予人们精神性的、纯粹的体验,唤起崇敬和喜爱。我不是说要骗大家喜欢上我的作品,而是想通过和人们分享美,来引起强烈真挚的情感。《JOSS》是我目前为止最为成功的案例。
较以往而言,新的纪录片在视觉方面会更加朴素,旨在分享在我看来十分重要的文化和信息。我们所处的时代是疯狂的,在充斥着假新闻的当下,信息还具有意义吗?我想要传递情感,赋予意义。我无意去挑衅、刺激。我并不介意这么做,因为它能引起讨论,但做冲击价值是我不会触碰的低级方式。让事物变得美丽是有趣的,但如果它又美又无聊,就无疑是个失败之举。
所以你是在用流行视觉文化吸引更多受众,从而与之交流,促使他们进行更加开放的思考。或许这也是让严肃话题更具享受价值的方式,我想问:你是不是也在享受它呢?
《NUII》太险恶了,它很美,但我会想敬而远之。其中包含了太多惯性。我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时代里,拥抱黑暗是很重要的,艺术如果只有逃避现实的笑脸和欢乐,那也不行。最终还是在于平衡,在把玩暗号和视觉表达中寻找平衡。概念艺术是一种大众难以理解的形式,但如果你能把它和时装、流行文化融合起来的话,何乐而不为?这本身也很微妙。有些人通过这些方式取得了远超常人的成功。此外,我是一个很感性、会主动吸收信息的人。我读新闻比关心时装的频率要高。我会有意识地去做这些事,保持清醒、保持敏感。我不是一个会跑到街上和警察打架的斗士,但我确信我的艺术作品能成为这种议题的一部分。我不是很确定我能否享受它……我是一个讲趣味的人,也并不沉重。但我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,能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的环境有多糟糕。对自己的感情保持诚实是一件好事。
我还想谈谈你最近的展览之一,“Method of Loci”。它的定义是一种通过环境、空间来加强记忆,找回信息的方式。能和我们介绍一下吗?
这个展的诞生很自然。主题就是人类大脑所具备的、链接事物的特质。我想,“我怎么能?我为什么能?”一张视觉地图就此诞生。我用logo、产品、电影、新媒介组成了一个参考体系,从中汲取创作了一系列小故事的不同篇章。其中之一是欧洲和世界范围内民族主义的产生,还有一个是希腊的纳粹运动,以及全球性的极右倾向,还有的是在讲欧盟经济衰退,都是在用流行语汇讨论更为真实、更具问题性的事。
我会尽可能地利用我所拥有的资源,不管是实体的、还是概念的,我都会用他们去制造关联。我也会分析自己购买的商品,思考它们的意义,以及我将它们联系到其他事物上的意义。我对这种将两个成品融合起来的故事创作方式很感兴趣。
以及创作一种能唤起个人记忆的视觉手段。
没错。我也会通过这种诚实的、形而上的手法去探索做人、做艺术家以及这个时代自身的意义。两年前,我出了一场严重事故,所以作品也开始累积相应的情感深度。我在为新电影探索精神性的话题,因为精神性与物理性相对应的存在会是这个片子的主旨。
在“Method of Loci”中,我并没有运用这种手法。它更像是一种比喻,容纳了我的各种引用。我在展览宣传单上加入了路德维希二世指示建造的新天鹅堡(迪士尼灰姑娘城堡的原型)。品牌宣传和大众审美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系。我也会思考一些地缘政治和环境问题,我做了两个重新上色的雕塑,一个是祈祷中的螳螂,还有一个是大型充气蟑螂。一个有关人类作为奴隶和捕食者的两面性比喻。
在这种语境下,“fake”成了一个涵盖性术语,含义包括了模仿、演变、幻象等等,恰好与 Item Idem 还有山寨精神相契合。你对“fake”这个概念有什么见解?
山寨这个词源于中国中世纪,的原义是山上的城寨,寨主会带头从城里搜刮金银财宝,和罗宾汉劫富济贫的精神如出一辙。山寨是一种创作方式,黑了资本主义,操了知识产权,又制造了新内容。我一直强调的区别是,冒牌即仿真,比如让一个假的路易·威登包看起来和真的一样,它延续了阶级现状,满足想要显富的人的欲望。山寨则恰恰相反,它并不仿真,所以很真实,是各种符号的混合体,创造了新的事物。这个区别有些人明白,有些人不明白。在中国的山寨产地,人们时装感超群,走在街上、地铁上,浑身都是 swag。有在工厂工作的草根愿意为自己生产商品,也有只想买奢侈品和真品的中产阶级。很多人都会因为中国是山寨之王而感到羞耻,但在我看来,这就是中国的流行艺术,并且具有智识价值,反资本主义,击碎又重建了一切。
最后,我想问问你最近搬到洛杉矶的事。为什么选择了洛杉矶呢?这个城市会为你的创作带来什么新影响吗?
我很需要换一个环境。我在日本生活了五年,又去了纽约。纽约是个很神奇的地方,但又会把你身体内的生命力吸走。新人不断涌进,这个城市从极其富于创意渐渐变得越来越没创意,越来越贵族化、商业化。就自然景观而言,加州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之一。这里的光线给六十年代活跃于加州的 Light and Space Movement 艺术家们带来了无限影响。先前,我是一个更适应都市生活的人,但渐渐变得越来越喜爱自然。从城市景观而言,以前我居住的地方是垂直、忙碌、拥挤的,而现在,这个水平的城市让我有了完全不同的体验。我觉得洛杉矶是西部世界的最西点,大家都执着于做好自己的那件事。这里更悠闲,更适合现在的我,在这个年纪,我已经不需要镁光灯跟着走了。我在洛杉矶有更多可以学习的新事物:现代主义的审美、好莱坞、对净化身体的痴迷以及整容手术……一切都很迷人。我不一定会做相关的作品,但我对这些事情都很好奇。
其实挺有趣的,洛杉矶也以人造感著称,这种虚假不一定带着贬义,更多是在调侃它口是心非、粉饰太平。听起来这是一个你的作品会受到欢迎的地方,也会适合你的电影拍摄,给你带来触手可及的资源。
对。如果我的作品受到了环境影响,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。《NUII》是我目前为止唯一受加州风格影响的作品。我总感觉,来到加州的艺术家的首个作品应该是一部公路电影,这也是《NUII》的起源之一,非常反乌托邦,类似《疯狂的麦克斯》。我在这儿待得越久,就越被好莱坞所吸引。我会开始欣然探索视效和化妆,甚至是尝试和制作室合作,我会以业余身份参与其中。还有很多要做的呢,时间会给我们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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